有人说中国五十年代出生的一辈人是最背运的一代,还有人总结出,我们长身体时、上学时、工作时、结婚时……而我却不以为然,我认为人运势像潮汐有涨有落,涨落交替发生,机会像海浪一波一波不停地向你涌来,唯有准备好了的你,才能把握幸运之神一次次推送来的机会。若没有一九七七年邓小平再次复出恢复高考制度,我应不会有任何一张可证明学历的毕业证书,今天我手上唯一的文凭是天津大学本科毕业证书,然踏入IT职场前的学习历程,却绝非仅是天津大学的四年。
曲玲年先生年轻时照片
到了退休的年纪,回味一下我们五零后群体的一生,我承认我们是最幸运、最好玩儿的一代,当然期间曾遭遇史无前列的大饥荒,饿得恨不得吞下一切时真的不大好玩儿了。而时间指针快速拨到了一九六六年六月,文革开始我们的景况好像就随之大好起来。您想临近小学四年级期末,突然取消了考试,没有留任何作业学校无限期放假了,学生们进入了癫狂的嘉年华。玩儿,撒开欢儿的玩儿,社会上新鲜事物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、目不暇接,之前大脑中积淀的事物影像瞬间颠倒了过来,满大街铺天盖地色彩斑斓的大字报、草绿色军服成为时装、红色袖标不仅时尚还兼有护身符的功效、鲜红色旗帜飘扬在胡同里巷中,中国回到了电影《大浪淘沙》那激动人心的年代。第一件震撼的事,胡同内一名高三在校生,带着几个低年级娃娃硬是砸毁了“庙胡同”的牌匾,换上了“文革里”的字号,如此壮举无人阻拦,乳臭未干的孩子们开始定义规则了,好兴奋轰轰烈烈的革命真切地从身边开始了!
从学校中挣脱出来的孩子们,有好长一段时间沉浸在亢奋中。当班主任老师家里搜出了“三青团员证”第一次看到青天白日徽标,才猛然明白了伟大导师阶级斗争理论之英明。随之而来的是瞬息万变各种全新事物,完全是一日千里的感觉,批斗抄家开始仅十几天的时间,胡同内15个院子几乎无一幸免,都有一到两个家庭被批斗抄家,自己开始有些紧张了,生怕哪一天红卫兵会闯进自家。随着一些遭查抄家庭被遣送回籍,几天前还一起欢天喜地尽情玩耍的伙伴,淌着眼泪随父母回乡时,大家觉得革命好像有点玩过头了。
已被伟大领袖发动的历次运动耗尽了元气的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、资本家、读书人,那里还扛得住红卫兵的三拳两脚,红色风暴聚集起巨大能量,在伟大统帅的导引下,矛头指向走资本道路的当权派(政府、机关、企业和学校的各级头头),大字报转移了主攻目标、创意无限的批斗会轮番上演、前不久还趾高气扬气活现的领导们,被挂上沉重的打着红色叉叉的牌子、带着高高的帽子游街示众,十一二岁的我们完全晕菜了。党的各级干部,几乎无一例外地成为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,中央还有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,国家为何还未变色?跟随着红卫兵的步伐,工人、农民放下镰刀和斧头停产闹革命了,瞬息之间所有机构的头头统统关进了牛棚。为填充权力真空,裹挟着巨大能量的造反组织,就像太平洋上升腾起来的热带气旋相互冲撞着,群众组织间大规模武斗开场了,我们那时还小没资格入场献艺,但跑去东北角(天津老城的东北角,也叫官银号)观摩革命组织间每天上演的真人秀,还是颇具吸引力的,正如侯宝林所言:真刀真枪玩儿了命了。高涨的革命热情将红色风暴推入焦灼期,伟大舵手发现唯有釜底抽薪才可缓解社会的沸腾,迅疾发出指令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,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”,自此大规模的知识青年下乡运动开始了,数千万老三届前辈到农村去,到边疆去,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务农,中学为我们腾出了场地我们复课了。
1968年12月,漫长的假期结束我们回到阔别已久的学校,那时叫复课闹革命,放假前我们初小尚未毕业,假期后我们升入了中学且初中一年级已经过半。值得一提的是,进校不久即被选入首批中学红卫兵,带上红袖标(护身符)心里老骄傲了。我们每天带着一个板凳和一本小红书去学校,学校的桌椅大多被毁了,工人大叔们也在忙着闹革命,新的课桌椅一时不能供应,学生们只好背着板凳,拿着唯一的教材红宝书去上学。好在按规定我们每学期要到农村和工厂各劳动一个月,真正在校时间并不多。下乡劳动要交全月的粮票和五元钱伙食费,村里的贫下中农会给我们补贴粮食和青菜。工厂劳动每天有四角钱的补助,一个月还能剩个拾元捌元的,每年四个月劳动会给家里省掉不少生活费,而真正的收获是了开了眼界、长了本事。我们的木工活、泥瓦匠活、缝纫工活计和简单钳工手艺来自不同工厂学工。学校对口的农村劳动基地是工农联盟农场,我先后做过马大队、奶牛场、粮食大队、蔬菜大队,回顾一下最累的活算是夏收割麦子,端午节后下乡参加所谓龙口夺粮,要赶在雨季来临前颗粒归仓,三五天内必须收割完毕,否则一场大暴雨下来农民一年的辛苦会化作泡影,麦收过后几乎每个人的腰都痛得直不起来,烈日帮每人脱去一层皮肤。也有很享受的活计奶牛场,主要工作是给牛上水、加饲料和清理粪便,厂里不时会杀掉不中用的老牛,不仅可以吃到大锅炖牛肉,还能品尝到牛油(可不是黄油)炸的大油饼,那叫一个香,至今大脑中还能还原那时记忆的影像!
进入中学一年后,教室逐渐配置了新桌椅,新的教材也陆续到了。然师资不足成了最棘手的问题,并不是没有足够的老师,而是半数老师还在"牛棚"未被“解放”属于“牛鬼蛇神”之列,他们可以扫楼道、刷厕所、烧锅炉,唯独不能上讲台.您想培养无产阶级接班人的教育阵地,怎能让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占领呢?难题是工农出身教师确实不多,聪明的中国人创造出新生事物“小将上讲台”。就是让没资格上讲台的老师在劳动之余,给条件好的工农子弟灌输知识,指导他们写教案背讲稿,其过程很像制作提线木偶,我有幸被选为上讲台的木偶,成为“化学老师”的传声筒。实话实说,真的不知道同学们是否听懂了我讲的课程,但这种一对一耳提面命速成教育,确实激发了我学习热情,玩了几年的我开始迷恋读书了。我从房前屋后的邻居那里借来了不少文革前初高中教材、西方文学、章回小说乃至文革期间的各种宣传资料,除抓紧时间念书应对传声筒的角色的同时,也读了许多其他书籍。其实读书也是可以上瘾的,书籍匮乏是那个时代的常态,只要可以淘换来不管是什么书都是好东西。
时间不知不觉间来到了1970年末,随着70届初中生毕业离校,71届成为学校最高年级在校生,我们的社会工作多起来。红卫兵被社会赋予了超出想象的工作,如:和工厂民兵一起巡逻查夜、动员躲避下乡的老三届前辈尽速销户口去插队。随着林副统帅第一号令的下达,冬季又多了野营拉练任务,15岁的年龄背着自己的全副装备,在白雪皑皑的农地上行走,中午就地埋锅造饭,晚上在老乡家号房子宿营,活脱是金庸笔下的集体走江湖,煞是好玩儿。
1971年我们到了毕业年龄,不知那里出了问题,不管农村还是城里都无法容纳我们,没有办法71级毕业生又增加了一年,估计我们是唯一的有过初中四年级的一届。那是一个非常搞笑的年代,每一届毕业生都会面对不同的分配政策,每年的政策出台都会让人匪夷所思。1969年毕业生和我们一样也是1968年11月升入中学,时间让他们在中学只呆了半年即毕业并分配就业了,当年政策规定:成分好的(工农子女)留城当工人,出身差的(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和走资派子女)下乡插队。1970年的分配政策最好,全体留城进工厂,出身仅影响具体去向,出身好的可以进全民所有制大企业、保密工厂,出身差的去集体所有或民办、街道办小企业、小工厂,不论去向好坏都是留城进工厂绝对算幸福的一届。最为搞笑的是我们71届毕业生,不但在校多留了一年,还遇上史上最令人啼笑皆非的分配政策:1954年9月1日以前生人的留城当工人,1954年9月1日(含九月一日)后生人的一律下乡务农,即历史上最为有名的“大马(生日)留城,小马、大羊下乡”没有办法,按政策规定我是当仁不让的下乡对象。
基于之前曾有过动员别人下乡的经验,我下决心不让一群后辈红卫兵到我家滋事、骚扰,俗话讲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,争取主动自愿报名插队下乡。是有凑巧,起初我班的吕班长最为积极写了血书坚决要求下乡,后来看到学校真要让他去建设兵团务农了心有不甘反悔了,托关系搞了张病休证明歇在家里不来了。机缘巧合,天津开始文革后试办高中班,每个毕业班给一名参加升学考试的名额。此名额在正常情况下应是班长的,然不巧班长“因病休学在家”,学校也怕让班长去参考,会被同学们认为学校和班长勾搭连环写假血书忽悠大家,无奈之下学校下狠心,吕班长成了内定的下乡带头人。这下可好这个飞来的馅饼(考高中名额)刚好砸到我头上,一生中第一次和幸运撞了个满怀,1972年9月我踏进了天津第五中学的大门,成了天津市文革后首批试办高中班学生,必须承认这是改变一生的第一次机遇,真的非常感谢吕班长,感谢校领导。
不再调侃了,我们这些人能上高中的真实原因是邓小平的复出,抓国家的“调整、整顿”,我们真要感谢的是邓小平邓大人。尽管高中学习仍在文革期间,然邓小平的复出确实给全社会吹来了一丝丝春风、带来了一点点希望。尤其是那些六六年以来再没机会上讲台的老教师们,摆脱了劳动改造的枷锁回到了久违的教室,他们恨不得一日之间,就能给我们补上六七年间荒疏的学业。自编自印教材,从小学到高中全面补习课程、耳提面命、醍醐灌顶,学校取消了文革期间必修的学工、学农劳动,全体同学进入了疯狂的知识学习阶段。然但好景不长,一年多后东北出了白卷大师张铁生先生、北京市站出来反潮流红小兵小将黄帅,领袖再次将邓小平打入冷宫,之前那一丝丝春风和恍惚的希望若一缕青烟般瞬间消散了,革命再次成为全社会的主旋律,文化革命再次跨入红色癫狂。
1974年秋,经历了八年文化革命的我们高中毕业了,尽管八年多来我们仅有一年多时间真实的在学校学习,然我们必须承认不论在工厂、农村、还是军队以及偌大的社会课堂,我们都有丰硕的知识收获。我们是特殊的一代,是共和国最幸运五零后的,在弱冠之年就经历风雨、大见世面了。
搞笑的剧本一集连着一集,由于中学师资的匮乏,在偌大的直辖市天津,我们这些八年来只上了一年多学的“高中毕业生”要被招募为中学老师了。这一年的分配政策又改了,在家排行为长的子女可以留城。排行老大的我要去中学教书了,那时邓小平的复出已定性为资产阶级路线复辟,教育界为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复辟。我们这些毕业生自然也就顺理成章,成了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复辟的产物,为防止我们毒害新一代革命接班人,就必须对我们进行有效改造。为此教育局为我们设计了六个月工厂、六个月农村的劳动改造解决方案。好幸福啊,我们拿着每月23元人民币的教师工资被改造了。105厂(今天的空工业集团)6个月磨具钳工,每天可以吃到有补贴的丰盛午餐,游走于车、铣、刨、镗诸多加工设备之间,开眼、开心,见世面,我们这一生真的是不虚此行。轮到下乡了,领导再三思考一定要去最艰苦的地方,选来选去确定去最艰苦的“团泊洼”,六个月的出河工生涯开始了。两人一只大筐、一条扁担,自己挖土装筐还要两人协力沿着斜坡把土抬到坡上。劳动确实锻炼人,两个月下来右肩磨出了坚硬的糨子,饭量巨大一顿能吃6个二两的馒头或窝头。
1975年,为期一年的艰苦历练圆满收场我们又回到学校,但不再是学生了,我们胸前带上了红色的校徽,成为不大够格的人民教师。当被教务处通知,去任初中三年级物理教师的时候,我确实非常吃惊我能胜任吗?跑我去问主任,主任笑笑说:我也觉得不成,你老师局物理教研室吴主任鼎力推荐,我只好相信他了。雷人的喜剧继续上演,硬着头皮去给小自己四到五岁学弟学妹们做老师了。还好,毕竟是文革期间,哪有几个学习底子好的学生,说相声的曾说过:“懂吗?不懂就好办了。”慢说学生不懂,多数老师也荒疏了,教了一年多书之后,蒙教务主任器重不才我还做了学校的物理学科组长,不但要教学生还要带徒弟,指导哪些同龄和长我许多岁的老师们,剧情之搞笑真是难以言表。
1977年,随着共和国伟大缔造者离世和追随者被绳之以法,文化革命狂飙也如释放了能量的飓风洒下最后几滴雨水,进入尾声。邓小平再次出山,一切事情都出现了转机。六月民众中开始传播一则小道消息:“今年要恢复高考了”!九月小道消息被国家媒体确认。高考,积累了十二届中学生的期盼,几千万下乡知青回城的曙光,点燃了数千万人心中希望之火。更难得的是我工作学校的校长和我进行了一次极为亲切的谈话,建议我报名参加高考,道理简单我的学生信赖我,我若能参加高考会增加学生们信心。如此重要托付我当然愿意效劳。从校长室回来即刻投入紧张的高考复习,晚上自我复习,转天把昨晚的成果拷贝给学生,物理、数学我都包了。功夫不负苦心人七七年末参加高考,七八年初、年中我和我的学生分别成为文革后第一和第二批大学生,即社会上说的七七级、七八级大学生。
这里还必须说一个超级搞笑的插曲,七七年高考过后我很快就得到已被录取的消息,很是兴奋了一段时间,当得知天津大学录取通知书已寄到学校时更是喜出望外,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校长室领通知。没想到被校长告知,学校同意我去高考但并未同意我去上学,参考仅是为鼓舞学生们的斗志,学校师资如此紧之际怎么会放老师去上学的呢?兜头一瓢冷水浇了个透心凉,一分钟前还大喜过望的我瞬间跌入冰窖,事情总在关时刻发生戏剧化转折,盼望已久的希望即刻化作了泡影。垂头丧气的我回到办公室,无聊的拿起当日的人民日报,突然一条消息抓住我的眼球,大意是:中央考虑到一些考生在单位是业务骨干,负有相应工作责任。单位领导可能不会同意报到就学,为此教育部决定:考生可不持“录取通知书”直接到相应学校报到。真是天无绝人之路,将要熄灭的读书之火又爆燃起来,瞬息之间又是柳暗花明。这次我静了静心会努力沉住气,拿着报纸气沉丹田稳稳地走向校长室,敲门后轻轻的将报纸平放在校长面前,没说话鞠了个躬退了出来。
同事的老师们见我像是在打摆子发高烧,一会兴奋异常、一会又心灰意冷。这会子尽管貌似沉静,然眉梢眼角却洋溢着喜气,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?大家正在揣测,学校人事干部快步走了进来,丢下录取通知书说了声:“校长同意你上学了。”大家这才恍然大悟,晓解了我一天不断反复的病情,一起鼓掌为我庆祝祝福,大学将完全改变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。
大学四年比较平静,四点一线教室、食堂、图书馆、宿舍,当然会有些适时的运动。转眼度过了幸福而紧张的四年,分配、国家统一分配,我们即将踏入新的、期盼已久的工作单位,一九八二年一月三十一日午后终于拿到了报到介绍信,马上我就会成为企业人了,激动和兴奋交织在一起,这一天我将踏入期盼已久的IT职场大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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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中国信息技术服务与外包产业联盟理事长,鼎韬董事长 曲玲年 编辑:刘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