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明白了，谈判目的：离开车间尽快转入厂设计所工作，策略是：以悲动人，博取同情。如何出手呢？心里没底，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还是以静制动。之后三十三年IT职场历练，可谓经历大小阵仗无数，但首次谈判对手竟是之后栽培自己十余年的恩师，实乃匪夷所思。有的时候你不得不承认，人生会有许多或许是天意或许是巧合的事情。

曲玲年先生年轻时照片

　　和厂里谈判之前为充分了解对手，我向电源组的师傅们请教关于赵厂长的一些情况和典故。据说此人异常聪明、好学且博览群书，初中毕业当兵去了朝鲜参战，在战场上自学高中课程，由志愿军参加高考并以优异成绩考取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。毕业后留校成为年轻的教官，我们厂许多哈军工出身的工程师和管理骨干都是他的学生。赵厂长是硬件设计权威，此人知识涉猎面甚广、治学严谨、办事认真、注重细节，尤其是到日本富士通昭津工厂学习归国之后，对己对人的要求更加严格了，有时甚至达到苛刻的地步。在他手下工作过的人都对他敬佩有加，其中部分人更是敬畏不已。赵厂长的短板是与人交往不够灵活，不管对上级还是下属一律对等相待、不卑不亢，处理事情刚直不阿，从不会给任何人网开一面，据说他一旦发起脾气来，多数人难以招架，属严谨平直之人。

　　初见赵副厂长给我的印象不像传言和想象中那样严厉。赵厂长是国字脸，鼻直口方、大大的眼睛，一看就是个精力过人的实干家，若不是个子矮了些当属英俊之列。初见虽不敢言和蔼可亲也称得上平易近人。我第一次和对手谈判，又是和厂里的大领导交手，心里未免有些忐忑。赵厂长好像已经看出了我的紧张，谈话不急着进入主题，他起身用办公室的玻璃杯给我沏了杯茶，看着绿色的叶片慢慢展开，先后缓缓地沉入杯底竖立在杯中，我的心也慢慢沉静了下来，并不停地在心里默念“尽快转入设计所，以悲动人、博取同情。”

　　赵：小曲，那天你们和陈厂长吵嘴，好像没看见你？

　　曲：是，那天我家有事请假了，没凑上热闹算留了个圆脸，这不被大家推举来和您交换意见了。

　　赵厂长听了我的回答笑了：那好，简单扼要，谈谈你们的述求吧？

　　我简要的介绍了我们八个兄弟（姐妹）的概况，到厂半年来先后的装焊工、木工经历：其实我们的想法很简单，就是尽快参与工作，熟悉今后的职位要求。您想，我们这些人中学毕业没有选择的权利，不管做工、务农还是教书都是被组织安排的。上学是大家梦寐以求的事，毕业了我们也都不年轻了，最小的二十七八，年长的已经三十六七岁了，时不我待，大家都怕荒废了。我们知道一年工艺实习是雷打不动的企业制度，假如车间有活干哪怕是做木工呢我们也绝无怨言。可现实是无事可做，我们真的耗不起了，我们的述求很简单：我们需要工作，要厂里给我们参加劳动的机会，我们不愿意拿着工资没活干。况且设计所那边工作紧张急需用人，我们在车间坐不住了！真心希望厂里能理解我们的心情！

　　说话间我有些激动，没大掌控好声调有些高了，估计我面色也逐渐发红，赶紧喝了口茶水有意降低了声调，并注意观察赵厂长的反应。赵厂长一直在认真聆听我的陈述，不时还在《工作手册》上做些笔记，表情平和没有任何变化。见我说完，赵厂长又向我的杯里加了些开水，接过了话头。

　　赵：小曲啊，我可不可以先不回答你的问题？你先听我给你讲个小故事？

　　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，不是让我和厂里谈判吗？怎么还要先听故事？不过话说回来人家是领导，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好先听故事了，我默默点点头。其实赵厂长也是在象征性的征求意见，估计他要讲的故事已经准备好了，是一定要讲的。

　　赵：我们厂设计所结构设计室有两位很强的工程师，他们都有着二十多年的设计经验，由于我们生产的大多是军品，就算在文革期间他们也未荒疏了技艺。他们一位姓石、一位姓王，我先不告诉你具体是谁，相信你今后一定会知道并会经常和他们打交道。他们共事多年，尽管二人的实际能力在仲伯之间，但以我个人的见解，石工的技术能力会略胜于王工一筹。但你可能不相信，在全厂职工的口碑中，王工的技术声望却远远高过石工，你想知道其中原因吗？

　　我有点被赵厂长说糊涂了，能力强的石工在厂里技术声望反而弱于能力稍差的王工？那时还很少有人提到情商的概念，我不经意的问了句：为什么呢？

　　赵：石工是名牌大学毕业，做事严谨，其设计风格偏追求完美。而厂里的设备能力和工艺水平往往不能满足石工的设计要求，这样就给机工车间的师傅们形成了较大的压力，经常不能保证按质、按时交付石工设计的工件。车间与设计室之间，经常会因为石工的设计要求和加工工艺不匹配发生摩擦和争执，有时气氛会很紧张。久而久之，车间的师傅们有了对策，他们会特别留意石工签出的图纸，所谓鸡蛋里面挑骨头，只要图纸出现些许设计纰漏或尺寸链累计超出公差，一定会打回设计所要求修改设计，并有意将纰漏添油加醋闹得纷纷扬扬的，时间久了石工签出的图纸质量低且经常返工成了大家的共识。而另一边王工签出的图纸几乎没有返工的记录，你猜是为什么呢？

　　曲：对呀，我也想问为什么呢？

　　赵：其实很简单，尽管王工出身并非名牌大学，但其在校成绩一直名列前茅，其办事风格严谨同时又非常平易近人，待人十分友善。来厂二十几年几乎没和人红过脸，在这一点上我也自愧不如。王工不但设计上有一套，最难得的是他对机工车间的设备、工装、工艺能力、每位师傅的特长都了如指掌。所以王工的设计会充分考虑厂里的设备能力和工艺水平，让自己的设计在机工车间容易实现。或者讲，王工是在按照厂里的加工能力上限设计产品，虽未追求极致，但可给车间师傅们加工留出适度的空间。再加上王工经常会到车间走走，出图前会和师傅们征求意见，讨论加工细节在车间形成了很好的人脉。其实他签出的图纸有时也会出一些小小的纰漏，车间的师傅们一般会帮他在图纸上做出修改标记的同时完成加工。这样你就很难看到王工签发的图纸被打回，久而久之王工的设计过硬，签发的设计图成了金牌图纸，形成了极好的口碑。

　　赵厂长讲的故事很感人，但我没听出来和我今天要谈的主题是否相关？赵厂长毕竟是久历江湖之人，自然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事。

　　赵：你可能会想，这故事和你们要提出转去设计所的述求关联不大。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们，不要把去设计所想象的过于简单。厂设计所的现况是，很多老一代工程师是模拟电路出身，对数字电路不很熟悉，估计有些人会随着模拟计算机的没落被淘汰，中坚力量中除去文革前几届毕业生和哈军工转业来的师生外，还有些近两年毕业的工农兵学员，底层的设计员和程序员多是厂校培养的中专生。当然，厂里确有一些自学成才的技术尖子和程序高手，但总体上看技术梯队结构不合理，所以厂里对你们及今后陆续进厂的毕业生寄予厚望。我的故事是希望你们进入角色后能务实、低调，早一点在技术上站住脚。我们这行资历不是资本，行业发展太快搞技术工作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，如果肯于钻研，担当主要角色的机会非常多，要尽早让自己有价值才可能被重用，扎扎实实走好每一步十分重要。我也请你们能理解制度很难打破，工厂里有劳资、人事、组织等部门，他们对规矩、制度看的很重。尽管陈厂长让我代表厂里和你们交换意见，我今天也不能立即明确答复你们成还是不成，请给我、给厂里一些时间，我们会努力争取一个让你们满意的结果。

　　走出厂长办公室我的心里轻松了许多，尽管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，赵厂长的真诚和耐心让我由衷的敬佩。一周后通知来了，让我们到设计所报道，我被分到微型计算机设计室。室主任也是哈军工转业来的教官，资历和赵厂长差不多，人很谦和不善言辞，说俗一点算是那种老实忠厚多少有点面的类型，每日埋头自己的项目，不愿多管设计室的行政事务。好在几个项目摊子的头头都比较要强也不大受管，所以设计室内的工作很像是几个完全独立的项目组在独立运行。我被分到了曹师傅的052小组，项目是设计一款以8080芯片为CPU（运算器）的微型计算机。曹师傅就是前面赵厂长讲的那种自学成材的技术尖子，他70年初中毕业到厂里做学徒工，70届毕业初中生扣除文革影响相当于小学五年级水平。曹师傅进厂十一年硬是靠自学成了计算机厂的项目牵头人，此人硬件设计和编程能力极强。我们那时用的集成电路还都是简单的门电路，他硬是把常用器件的内部电路都背了下来，甚至还在试图读通CPU内的电路图。他对汇编语言和常用计算机语言都非常精通，还可以直接用机器码写程序，是厂里微型机方面的一把好手，所以一些1960年前后毕业的大学生，在他领导的项目中做具体工作也没啥怨言。这可能就是赵厂长说的：“我们这行资历不是资本”，一切靠自己的本事所谓“艺压当行人”。进入项目组的第一天我就感到了巨大的压力，看来赵厂长告诫我们：“进入角色后能务实、低调，早一点在技术上站住脚”的确异常重要。

　　到设计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项目组领导曹师傅报到，他70届初中毕业，我71届初中毕业，曹师傅刚好长我一岁。我这边读高中、再教书、之后念大学，转了一圈来到计算机厂，他已经是十一年IT开发经验的项目牵头人、老师傅了，我要在他的指导下从零做起，这多少有点讽刺，心里也不免有点莫名的失落感。不过看到60年前后毕业的大学生，在项目组里兢兢业业的承担着具体工作，心里的一点失落感瞬间就消散了。看到曹师傅正在用仪器测试一块插件，我走到他背后轻轻的喊了声曹师傅，等了一会没有反应，可能是太专注了，他好像没有听见继续在调整他的插件。我不得不放大了点声音，再一次喊了一声曹师傅，这次他应该是听到了，连对面正在工作的几位工程师都停手抬起了头，不知怎的曹师傅像是融入到了工作中，我这次等了大约十秒钟他却始终无动于衷。我有点被激怒了，明明听到了我的声音为啥装聋作哑？我想干脆用手推他一把，让他知道我在他身后站了一段时间了，刚要伸手，又想起赵厂长的告诫：“要尽早让自己有价值才可能被重用。”我咬牙忍住了自己的火气，定了定神轻轻的呼出一口长气，再一次提高了声调：曹师傅按室里的要求我到您这报到来了。这一次曹师傅有了反应，他拿掉了夹在插件上的鱼尾夹，切断了电源，将设备调到了零点，回过头来向我点点头：你来的事我知道了，我这正忙找时间再聊，那边书橱里有一本4004芯片的资料你这两天先看看，我忙过这段再找你，说完又去调他的插件了。我拿出资料找了个角落准备阅读，这时坐在曹师傅对面的一位年纪稍长的师傅走了过来，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和他出去。

　　石：小曲，看过你简历了，我姓石，天大无线电系73级进校76年毕业，在这已经五年了。

　　我一听是天大校友，尽管是工农兵学员但毕竟是天大的学长，在举目无亲之地见到学长，感觉自然是蛮亲切的，不由的说了声：石师傅，我这初来乍到以后还要您多指点、多照应呢！

　　石：小曲，你别和我客气，叫你出来是想给你点提示，我已经准备离开计算机厂到政府去了，手续已经基本办好了，过几天就走，估计以后也帮不上你啥忙了。

　　曲：真是不巧，刚遇到学长您就要走了，看来是我的时运差了点。

　　石：老弟别开玩笑，我不走也帮不上你太大的忙。刚才小曹那态度你别往心里去，他就是那么一个人，兴趣都在追逐新技术上，就爱玩儿新的，一旦在技术上实现了他就没兴趣了。他最讨厌工程化过程，尤其是那些标准化图纸、文档制作，他从来不伸一把手，室里的老人都给他擦过屁股，做过收尾的事情。可每次启动新产品研发又非他不可，微型机的核心电路全厂没人有他吃的透，大家也确实佩服他，一来二去就形成了今天的格局。

　　曲：原来是这样，我说曹师傅怎么这么牛呢？原来还真有两把刷子！

　　石：是啊，我叫你出来就是想告诉你，从进工厂第一天开始你的教育背景、学历、毕业证书，就已经清零了！啥都不是了。你就是一个空身之人，今后的一切就靠你展示出的本事了。说评书的老师有句词：要人前显贵，鳌里夺尊。在厂里就看你能不能拿出像样的东西了，其他的都是屁！你别嫌我说话粗，我66年高中毕业下乡在村里一干就是7年，后来算工农兵选送上了大学，你也知道我们这些人的底子绝对赶不上你们这些参加高考的。

　　但还是要说：忘了之前的背景，今后只能靠自己做出啥了，你之前有多大本事在这没人知道，大家要亲眼看到，成不成你得给人家露一手。所以必须告诉你：“最重要的是第一次接手的任务，如能稳、准、狠，漂漂亮亮的交出活计，以后尝鲜的事都会来找你。如果第一次失败了大概就没第二次了，对不起今后你只有打八叉（打下手）的份儿了，你一辈子就是条狗，只剩下跟着人家啃骨头了。”我马上要离开了，否则也不会掏心掏肺的和你啰嗦这些。总之，一定要尽快站住脚，拿出像样的活来，所谓艺压当行人！这厂里念过大学的有几百号比普通工人都多，成不成的全看自己本事了。再说一遍：最重要的是第一次接手的任务，下手必须稳准狠！”

　　听了石师傅的一席教诲，虽不像找厂长讲话那样循循善诱，但直白的阐述的确让我感觉到了无穷的压力，看来是福不是祸，是祸躲不过，今后唯有破釜沉舟勇往直前了。几天后，室里给石师傅开了送别会，我也基本上进入角色了。到设计所的第二周，突然设计所周调度员（相当于所长助理）把我们新来的几位召集过去开个小会，煞有介事的我还以为是啥事呢，原来吴所长家新分了两室一厅的住房，我们这些新来的、辈分最低的新毕业学生，要去给所长搬家。会后大家都不大愉快，刚进入设计所还没几天，我们怎么还是厂里的壮工啊？尤其是老张、老谢更是颇有微词。我赶紧把石师傅临走时对我的训诫转告给大家，建议大家小不忍乱大谋，我们还是赶紧沉下来，积蓄实力掌握本事，今后如没有本事，在计算机厂怕是难有出头之日了。

　　时间好快，转眼三个多月过去了，曹师傅因其他设计室接手新产品的需要调到另外的设计室去了。他主持的汉字系统项目，虽已完成了基本设计，但第一套样机仍在调试阶段，我成了顺位项目负责人。有人会问为什么是你接项目主持人呢？你是刚来的资历不够啊？这里要交代一个插曲，前面已经说过厂里有一些老资格工程师是模拟技术出身，进入数字技术的微型机时代他们有点落伍了。厂里为帮助他们更新技术，专门在厂校开设了《数字计算机原理》和《数字集成电路及应用》两门课程，没有现成的教师人选，人事部门看到我有中学教师的背景，又是学数字电路的，就委托我在厂校为老师傅们开课了，一夕之间我这个新学徒成了老师傅们的新老师。一来二去的给老师傅们讲了两个月的课，在他们的印象中我虽没有曹师傅那样的实力，也算是懂数字电路的小行家了，这个二手项目交给我也就顺理成章了。大家可能会问，曹师傅那么厉害，为啥不是他给老师傅们当老师啊？这也很简单，这种没啥技术含量和新意的事情，曹师傅从来不屑一做。这种看似出力无果之事，却为我日后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。当然我也万万没有想到，新接收的这个二手项目中孕育着极度的风险，差一点让我在这首次机会中就折戟沉船。

——未完待续——

作者：中国信息技术服务与外包产业联盟理事长，鼎韬董事长 曲玲年　编辑：刘月